香港曾是我的异乡,但我青春的好多部分和这个城市纠缠,现在有人回香港,就像替我回到故乡。而这些,如果我不来美国,不在香港这个“外面”的“外面”,历经更深的乡愁、更多的文化冲突,我是不知道的。
在有近两百种语言的罗省——香港人这么叫洛杉矶,我虽然白话“麻麻哋”,但在香港广场逛香港超市,港式餐厅里吃个早茶,把英文名换成“阿敏”,加一句“好耐咩见”,也治愈了这一阵子的乡愁。
在“外面”,香港是我们、自己。香港曾经是外面、别人、他们。我住深圳, 瘦高个的房子里能见海,海连着“香江”,也 就是香港。对岸房子更高、更瘦,也更贵、更香。 香港是深圳人靠得最近的大门缝,风从海上来, 吹走令人窒息的湿热,带来宽阔和清爽。
去香港叫“赴港”,一河之隔也算出境游、 开眼界、沾洋气。在深圳罗湖,地铁换火车, 就进入另一个花花世界,像素食者尝到肉香, 半点消化不良,也馋出三分口水。
香港是财富港。那些数不过来的城中富豪, 在深圳建房子、开厂子,把那些“不要的香港” 搬到慢半拍的深圳,小渔村堆成了一夜城。深圳铆足劲,每年算 GDP 差额,学香港、对标香 港,想成为香港。
喜欢香港,就会想成香港人。电影《甜蜜蜜》 里,张曼玉和黎明扮演的港漂李翘和黎小军, 梦想成为香港人,有钱、有爱、有身份。一位前同事如愿成为香港太太,早上从香港家中来深圳上班,晚上又过关回港睡觉。大家忽略了她来回奔波的辛苦,只羡慕和器重她的身份证。 而那些自己做不成香港人的,就辛苦十个月, 捂着孕肚出入境,在香港的医院生下下一代, 变成香港人的父母亲。 孩子长大一点,早上从 深圳的家中去香港上学, 晚上再回到深圳的家中睡觉。
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走,去香港, 就是走到高处,麻烦一点好像也没关系。
在香港这个购物天堂,我会直奔铜锣湾, 在时代广场匆忙拍照,然后去路易威登和巴宝莉,装成严肃的名店买手,研究当季的时髦走向。 莎莎店里价格可爱,就动了真格买东西,雅诗 兰黛的小棕瓶、兰蔻的粉色护肤水,下手总有买多赚多的快感,走时还打包几份指甲油当手信。饿了去隔壁小店里点一份叉烧饭,好吃不 贵,一百港纸能找回好几个很重的十块硬币。 隔壁的隔壁,老司机能买到比杜蕾斯低调但好用的冈本 001。还有那些红色黄色的高墙秘史, 简体字转成繁体,用港币付款,读起来就觉得自然。
这是香港的好处,别处的遮掩、敏感和不好意思,能摆在明处,大方得体。
香港还是探消息找乐子的地方。深圳的旧标签有文化沙漠,而港式言情、武侠、劲歌金曲, 启蒙和滋养了我们这些俗人。电视台当红时, 深圳有几个人会看深圳台呢,遥控器顺着翡翠、 明珠几个台来回转。香港新闻更短更快,剧集更新鲜,还有选美看不厌。
当时我的职位和媒体相关,办公室特供不能内销的各式港报,每天叠成一座山。“小城故事多”,于是午休贡献给了弹丸之地但口水巨多的香江八卦,从李嘉诚到李嘉欣,狗仔队帮我无缝对接学会了粤语。
某天一位本地名记来求报纸,因为不敢惹的一位人物,趁妻子不在场办了离婚证后,又和妻妹办了结婚证。这种轶闻,也就隔壁港媒敢上头条。
办公室还有一位常客,是七十多岁的退休前领导,每周过来偷一张报纸。他坐在茶几上, 假装看政经新闻,在摊开的报纸下把某一页偷偷折叠起来,然后以超越七旬老人的敏捷塞进 口袋,再以老领导的端庄和我们道别。我们装 作没看见,背地里笑他“咸湿佬”——他顺走的是港报中的色情页“兰桂坊”。在他扑克牌一样的脸谱后,是一个虚空且需要抚慰的普通 人。尽管他一生到老,都致力于掩饰这个真实身份。
很多记忆,作为我上半生的行李,一起搬到了罗省——洛杉矶。在加州慷慨而执拗的阳光下,我眯起眼睛回想从前,发现到香港和深圳的距离同样远。在放大的版图上,横亘深港的那道宽阔的海自动缝合,粘成南中国的 同一部分。随着镜头拉长,那些因为买奶粉、 说普通话引发的恩怨和分歧,变得“那都不是事”。
需要仰望的港星大叔,有了新的绰号—— 大湾区 boy。在港任职的外资银行高管,变成 了腾讯股东,在深圳上班、买房、结婚。深圳的房价和 GDP 已经比肩香港,房子修得更瘦、 更高、更电线杆。大湾区的浪,扑过去的时候浪头凶猛,撞回来也后劲很足。以往都是深圳跟着香港沾光,现在也开始双向相互影响。
而我在洛杉矶这个不同人种、多元文化交 汇处,身份调整成亚洲人、黄种人、东方人。 相对于同根同源的大部分,一些小差别经不起 计较。面孔相似的归成大类,不再以大陆、内 地细分。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,五千里外也是 一地了。
邻居史蒂文刚卖掉小区的房子,准备逃离洛杉矶。他在美四十年,老移民叶落归根,来处和去处都是香港。而我正努力融入本地新生活,像一颗种子落地生根。我和史蒂文方向不 同,但我们都说普通话、粤语、英语,互攀老乡, 相互能懂。
香港不是史蒂文的,更不是我的,东方之珠或者南方之珠,前置的定语总觉得让香港变得狭义。香港曾是我的异乡,但我青春的好多部分和这个城市纠缠,现在有人回香港,就像替我回到故乡。而这些,如果我不来美国,不在香港这个“外面”的“外面”,历经更深的乡愁、更多的文化冲突,我是不知道的。就像《甜蜜蜜》里,黎明和张曼玉在纽约街头偶遇,经历了奋斗、流离、起伏、想念,经历了在一起 和不在一起后,在海外共享一个“华人”的标签。
作者:张敏芝,码字爱好者,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。毕业于英国伦敦国王学院,著有《你正美好,何必彷徨》、《在这浮华世界里,我只要刚刚好》、《不是闲人》等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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