赌博业或许是很多农村地区最大的第三产业,其参与者之多、利益相关者之众、产业链之长、创造的GDP之大,都是别的产业难以望其项背的,这增加了其治理难度。
笔者有几个至亲,家庭都因赌博而闹得鸡飞狗跳。或许,很少有时代像如今这样,赌博会和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密切勾连。因赌博而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事例,却更为常见。赌博已成乡村之癌,不可不治。
我调研的乡镇是一个典型的中部农村,总人口不到2万,共17个行政村,100余个自然村。乡民们在上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外出打工,如今生活在乡里的以中老年人及小孩为主,以及少部分在家带小孩的年轻留守妇女。
尽管该乡几无生产功能,集市经济却甚为发达。除了少量几家农资、化肥店,街上全是为乡民"现代生活"服务的商店,包括超市、饭店、家具店、服装店、理发店,蛋糕店、快递服务点等,一应俱全。不过,最大的产业当属"赌博业"。
在我调研的乡镇,赌博业有一个较长的产业链。在这个链条里面,处于高端的是两个大混混,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制定了"消费"及服务标准,其组织性也较强;处于中端的是那些打中牌的茶馆及各个码庄,他们是乡村赌博业的中流砥柱,为赌博的去污名化、培养基本"赌徒群众"方面,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;处于低端的,则是那些数量不多的小茶馆,客观上为赌博生态的塑造提供了掩护。
组织大麻将局的大混混,在乡里人的形象中是一个"乡绅",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,组织的牌局也甚是"文明",感觉就是去一个高档会所。笔者在调研期间,从未听说过其在乡间耍过什么黑招,却所有人都对其敬畏有加,谁都可以感受到其温婉笑容背后的杀气。
只要是在乡间有点社会接触面的人,只要受其邀请,多少得给其"面子"。如果不去其赌场玩玩,甚至都觉得是在驳这个大混混的"面子",就怕哪一天会被其下阴招。因此,乡里人明知其组织的是鸿门宴,却也得装得很高兴的样子前去"送钱"。
组织"八点场"的大混混,则风格迥然,其霸道、阴狠是写在脸上的,其血债累累也是众人皆知的。在乡里随便问几个人都可以说出其故事之一二。2016年,一村民因欠了"八点场"的高利贷共7000元,被几个混混拖至债主家中非法拘禁、暴打了一晚;第二天一早,此人被发现在死在了他自己家。
2015年一年即有两起恶性事件。一妇女也因欠了"八点场"的高利贷,被逼无奈躲在一个山头两天,最后在山上自杀身亡。乡政府为了安抚受害者家属,让其丈夫及小孩吃低保。在这起事件过后,又一位乡民被高利贷所逼,自杀身亡。派出所出面调解,让债主赔了17000元,乡政府再"人道主义救助"了4万元。
每次死一个人,乡间茶馆即被勒令停业整顿一周,乡里人早已见怪不怪,戏称是全乡所有赌徒为死去的赌徒默哀一周。
但就该乡的赌博业而言,大混混确实做得很是成功,几乎达到了企业化运作的水平。一个成功的"八点场",需要符合几个要件:
(1)安全。
无论是赌场的组织者、提供场所者,还是参与者,都知道他们在从事赌博活动。因此,保证赌场安全,有效防止公安机关打击,又要有足够的力量防止现场有人闹事。
(2)组织。
该乡的"八点场"之所以屹立多年而不倒,关键还在于这个大混混有一个成熟的运作团队,对组织赌场可谓是驾轻就熟。其核心圈有五六名小混混,负责赌场的设备、坐庄、放贷、安保、服务等等。外围还网罗了不少协助者,如乡间的多名"摩的"司机,就兼职帮忙网络赌徒,除了赚取正常车费,还可以向组织者讨些"抽红"。那些愿意提供场所的居民,每晚可以"抽红"几千上万元,也是积极的合作者。
(3)赌资。
多数赌徒肯定会血本无归。为了让赌局维持下去,提供资金周转就是必要的一环。而赌场上的周转资金,一般都是高利贷。提供高利贷既是活跃赌场的必要条件,又是混混们谋取利润的主要来源。
在"八点场"上借钱,条件可谓苛刻:借1万,只能拿到8000赌资(2000元算是利息),且要求当晚还清;不能还清者,则每天再加500元利息,一月一结。通常情况下,混混在组织赌场时分工合作,各司其职;在赌场关闭时,主要工作即变成是收贷。回款差不多了,下一场赌场又可以开始了。
(4)利润。
赌场的利润主要源自两个方面:一是正常的赌博输赢(或"抽红");二是高利贷。组织者如果是自己坐庄,则可以从赌桌上获利。赌场上总是有输有赢,但终归是庄家赢。也可以不坐庄,而是通过"抽红"来获利。但这些大混混真正赚取的利润,主要源自于高利贷。
他们会了解每一个赌徒的家底。死赌烂赌者一般没什么家底,只能放个几千块钱,他通过打工就可以还清;而家里有一些生意,或子女、配偶可以依靠的,可以多放。收贷也要很讲究,最好可以用平和的、商量的口气让赌徒按时还贷,如到了还贷时间就约他去县城某个宾馆聚聚,直到他找遍自己的关系还清贷款为止。退而求其次,就骚扰其家人,时不时上门去催债,说一些狠话,直到其家人烦不胜烦替他还了。
再不济,就耍点暴力,折磨其身体和意志,欠债总是要还的。当然,对那些实在无法还债的死赌烂赌者,狠狠地教训,让众人所知。2017年春,一位赌徒被这个大混混的几个马仔挑断了脚筋,至今未能痊愈。甚至于,逼死人也是常有的事。
赌场之存在,是以休闲娱乐之茶馆为基础的。乡村里赌场之盛、组织者之明目张胆,实则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让赌博寄生的合适社会生态:
(1)以茶馆及六合彩之覆盖面,使得乡里人对赌博的接受度极高。在茶馆不劳而获的体验,与在赌场押注、在地下六合彩押"特码"企求一夜暴富的心态,并无本质区别。乡里只要开赌场总是可以吸引众多乡民参与、观望。哪个人在赌场赢得多、或买中了六合彩"特码",立马会传遍全乡,羡慕者有之、求教者甚多。
(2)本质上,茶馆为赌场培育了基本的赌徒群体。赌场从不缺客源,茶馆的存在居功至伟。
(3)茶馆培养了一种畸形的消费习惯。茶馆间的竞争甚是激烈。而今大型一些的茶馆,其服务标准是:为打牌者及其家属免费提供午餐(午餐按照当地待客的最高标准定制);免费提供茶水;车接车送;如有小孩,茶馆可负责照看。茶馆甚至承担了诸多家庭功能。比如,很多人快到午餐时分,就拖儿带女找个茶馆消费去了。不少在集镇带小孩上学的家长,根本不用自己做饭,小孩放学了直接到茶馆即可。那些"八点场",对所有到来的赌徒,无论其是否参赌,都报销车费、进门即发20元(或一包烟),赌场内好吃好喝招待。
赌博是社会之癌,它与乡村衰败、道德滑坡、法治不彰、权力腐败等都有密切关系。赌博业或许是很多农村地区最大的第三产业,其参与者之多、利益相关者之众、产业链之长、创造的GDP之大,都是别的产业难以望其项背的,这增加了其治理难度。安置好农民的生活,让其有更为健康的公共文化生活,才是有效打击农村赌博的治本之道。
摘编源自:商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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